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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灰飞烟灭 (4. 星火燎原)

然而悲剧往往就在你最没想到的时候发生。章郸每周去学校三天,但只有周三因为课後讨论而不回家吃晚饭。淑萍除非律师事务所特别忙碌,否则除了周三外,都会赶回家给章郸准备晚餐,实在没时间或精力也会从外面买点吃的回来,免得小郸捱饿。至於周三,淑萍一般也都按时回家,在家静静地等章郸回来。淑萍的情绪虽然还是时好时坏,但基本上都还可以过得去。
出事的那晚正是周三。章郸大约在晚上九点左右回到家,老远看到小洋楼没开灯,心里就开始犯滴咕。一进门扳开门边的砖块,发现楼上的钥匙还在,就觉心头不妙。他飞快地上楼逛了一圈,确定淑萍没有任何留言,就火速地冲下楼,往城中跑去。他几乎是一间一间地搜寻经过的小酒馆,都没有淑萍的踪影。他一路走到山一律师事务所,发现事务所已经打烊。他又一间一间地走下去,几乎搜遍了城中所有的小酒馆,然後又沿著来路徒步走回,对经过的酒馆做第二次地探索,还是毫无所获。此时已近午夜,章郸往回家的路上走,希望姊姊和他错过了,现在已在家里等他。当他远远地看到小洋楼二楼的灯是亮著时,高兴得简直要发狂,他飞快地跑回家里冲上二楼大喊姊姊,但发觉淑萍并不在那儿,这才醒觉灯光是自己出门前留下的。这回章郸慌了,恐惧袭上心头,他知道姊姊出事了。
章郸不知道该怎麽办,此时所有的小酒馆都已打烊,山城就这麽一丁点大,淑萍不能去哪里。章郸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家里枯等。他坐在楼梯前苦苦思索,怎样也想不出今天做了何事能惹姊姊生气。他唯一的希望,是姊姊忘了今天是周三他有课不回来,生了他的气而故意出门的。他记得上次淑萍生气出门时说的话:“你让我等一晚,我也要让你等一晚。”章郸心里一直祷告,只要姊姊平安回来,让我等几晚都行。到了凌晨一点,门口突然出现一名警察,问章郸说:“你是余淑萍的弟弟吗?”章郸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章郸匆忙赶到医院,看到淑萍正在接受一位女医生的检查,章郸从警察的口中已知道淑萍出了什麽事,此时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该怎麽办。女医生检查完毕,就叫章郸带淑萍回去,由外头等的警车将他们直接送回小洋楼。下车时,警察嘱咐他们中午以後到警局做笔录。此时已是凌晨三四时,章郸扶淑萍上楼,淑萍立刻进浴室淋浴,待在里面一直不出来。章郸守在浴室外,他不让淑萍把浴室门反锁,怕姊姊想不开做傻事。
淑萍前一天在律师事务所上班,临下班时,又看到了公司的人在做肮脏事,实在忍无可忍。她不过用了相当婉转的语气暗示了一下,立刻遭到对方老羞成怒地反噬,并一状告到淑萍的主管那儿去。主管对这“不识相”的下属早就心怀芥蒂,不分青红皂白就炒了淑萍鱿鱼,还用极其挑衅的话语讥讽淑萍,有本事就告上来。淑萍满心怨恨委屈,又不想将情绪带回家,於是就到附近的小酒馆喝酒。因为天色已晚,章郸当晚又有课不回家,她就乾脆也点了晚餐,一边吃饭喝酒,一边思索著该怎麽走下一步。她酒喝得也不多,中间上了一次洗手间。回来後继续,没多久就觉得头晕目眩。她不觉得自己喝这两杯就会醉,於是结了帐,踉踉跄跄走出酒馆,没走多久,就被一只粗壮的手臂自後方抱住,给一路拖到了酒馆後方偏僻的野草堆中。淑萍此时知道有人在她的酒饭里下了药,被对方性侵得逞。由於黑暗,淑萍又头晕目眩,完全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清楚地记得那人左手腕上有一个很特别的白色刺青。事後淑萍在草堆中躺了好久,等头晕稍退,才整理衣物挣扎著爬起来,一个经过的伐木工人看到後立刻替她报了警。
天就这样塌了下来!往後的几天里,除了到警局做笔录,章郸都陪著淑萍待在家里,深怕一离开姊姊就要做傻事。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淑萍,只会小心翼翼地抱著淑萍说:“姊姊,我和妳永远在一起。”淑萍没有大哭大闹,而且还是每天饮食起居,只是那双电人的双眼从此失去了光芒。她越是如此,章郸反而越是担心,怕姊姊精神突然崩溃。到了第四天早上,淑萍突然很平静地对章郸说:“姊姊没事,你上课去吧!”章郸哪里肯信,淑萍突然发起疯来,硬是把章郸推出门,并把房门锁上,说:“你不上课就别给我回来!”章郸吓坏了,离开也不是,不离开也不是。正在拿捏不定时,淑萍又把门打开,用一种阴冷的声音对章郸说:“放心吧!我不会自杀的。”然後用令人胆寒的眼神直视章郸:“但如果你不去上课,我会离开你,永远也不回来。”
章郸吓得只好离开,但他没去上课,他就坐公车来到绿春车站,在那儿坐了一上午,等上课的时间过了,再坐车回家。他是真怕淑萍会离开他,他想绿春车站是进出这座山城的必经之路,淑萍要走,也会从这儿经过,他还可以拦住她。当他下了公车往小洋楼走去时,他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出胸口了,他深怕淑萍真的离开他。
章郸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看到淑萍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心中的大石落了地。淑萍好像没有看到他,两眼怔怔地望著窗外。章郸走近前去,看到姊姊双眼无神,充满了绝望的表情,整个人空荡荡地,好像一个完全没有灵魂的躯壳,生命都被掏空了。章郸心痛极了,他从来没有看过淑萍这般模样。姊姊在他的印象中,始终是那麽的有主见,有自信。即便是最近遭受那麽大的压力,姊姊始终扮演著强者的角色,带领著两人一步步度过艰难的挑战。可是现在,姊姊脸上所显现出的,只是绝望,是那种对未来,对生命的绝望。章郸心都碎了,非常轻地将淑萍搂在怀中,好像一用力姊姊就会被捏碎似的。他极端自责,觉得姊姊的灾难都是因为他。
淑萍安静了几天,压抑的情绪终於再度爆发,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她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章郸身上。她骂他,打他,踹他,踢他,然後又在他怀里和他一起抱头痛哭。章郸唯一能做的,只有一再地忍受,他只会抱著姊姊,跟他说对不起,要姊姊看著未来,“再过几个月”。淑萍发泄完毕,又一下子恢复正常,照常做饭洗衣,还偶而会对章郸微笑。这种极端的性格表现,把章郸的精神也已逼到了极限。
从现代心理学来讲,淑萍的这种表现是一种创伤後压力症候群,也就是身心在受到极度伤害後产生的极端性格表现。这种病症,通常都需要专业的心理医师来调理,一般人很难自己克服,更何况是两个年轻人。他们两个无疑地都深爱对方,但是爱得越深,有时伤害也越大。
淑萍在两人的关系中始终是被依靠的角色,章郸平时也很依赖她,凡事都会徵询她的意见,对她可以说是唯命是从。因此淑萍扮演的,就是章郸的支柱,章郸也理所当然地依靠著姊姊。可是当淑萍需要一个依靠时,章郸却不能给她。不是章郸不肯给,而是章郸不知道如何给。譬如说在是否辞职的这个问题上,章郸虽然也有他的道理,但到头来还是听姊姊的。如果章郸当时不顾淑萍的反对,硬是冲到山一把那儿的员工大骂一顿,虽然可能会惹淑萍一时的不高兴,但或许在心理上,淑萍会觉得是章郸替她顶了半边天。这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两人个性使然。
淑萍虽然对章郸的付出无怨无悔,但潜意识里,她还是希望能从章郸处得到回报。当她心理上需要一个依靠而章郸不能给时,失望的情绪就隐隐地埋在了心理。这些潜在的情绪平时不会发作,一但遭遇重大的伤害时,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地炸了开来。淑萍极端的性格反映,不但伤害章郸,也伤害自己。这种伤害一日一日的累积,如同星星之火,终致燎原。
淑萍几乎每天都要跟章郸闹一次,而且动不动就拎起鞋子出门,每次都是章郸又拉又求地把淑萍拖回家,有时两人一路闹到公车站,淑萍的情绪才稳定下来。有一两次拉不回来的,章郸也只有看著姊姊跑去酒吧喝酒,淑萍倒是都没喝醉过,情绪稍稳了就自己回家。由於章郸始终觉得,姊姊的不幸都是因为他,自责之馀,从来不曾反抗。淑萍心绪平静下来後,又总会搂著章郸喃喃说著:“再过几个月”的话。章郸的心绪,就这样每天随著大起大落,精神紧绷得快到了极限。
章郸不敢回冬岭上课,有时这也成了淑萍发脾气的理由。於是章郸只有拎著书本出门。但他只是坐公车到绿春车站,在那儿坐上几小时,再原路回家。他害怕一离开绿春,姊姊就真的走了,这车站是绿春对外的唯一大门,他守在这里,心理也踏实些。淑萍似乎也知道章郸没真的去上课,但当章郸回家时,淑萍的情绪通常也已稳定下来,所以也就不了了之。淑萍在冷静时也曾劝章郸去上课,章郸口头答应,但始终不敢踏出山城一步。
如此无止境的精神折磨,任谁都无法永远地承受下去。在淑萍又一次地发飙後,章郸终於反弹。
他对淑萍大声吼叫:“妳闹够了没有?妳为什麽要这样对待我?”
接著又跪在地上痛哭:“求求妳,姊姊,别再这样虐待我了好吗?我实在累了!”
淑萍正在气头上,一听此话,顿时理智全失,冷冷地对章郸说:“好,你认为我在虐待你吗?你累了吗?”
停顿了一会儿,接著说道:“你放心,你好好休息,姊姊从此不会再“虐待“你了。”
她特别加重了最後“虐待”两字的语气,提著手提包下了楼。章郸确实累了,他没有像过去一样地追出去,任由淑萍离开,心想淑萍一定又是去酒馆喝酒,等姊姊心绪平静了,再去酒馆找她。如果他知道淑萍真的会一去不返,那他就是拚了命也不会让姊姊走的。
章郸直等到晚上,淑萍都没有回来,他心里开始急了。他又像上次一样,一路沿著城中的酒馆一家家搜下去,再原路走回来重搜一次,都没有淑萍的踪影。他满怀希望地回到小洋楼,远远地看到楼上漆黑一片,失望极了。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在楼梯口坐了一夜,淑萍还是没有回来。章郸後悔了,他後悔没有把姊姊拉住,也後悔对姊姊发脾气。他的心里真的害怕起来,怕淑萍真的走了。当天渐渐亮後,章郸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姊姊找回来,而且从此守住她,也不再对她发脾气。绿春岛就那麽一丁点大,他就算把整个岛翻遍了,也要把姊姊找回来。
他又到城中各处找了一遍,连山一律师事务所都去了。接著又去了两人常逛的旧书摊,长乐巷,小砖楼,叮咛岛。秦妈听说淑萍不见了,只道是小俩口吵架,“她气消了就会回家的!”章郸花了一个大白天满山城寻找,中间还回了小洋楼两次,都不见淑萍的踪影。这回他是怕极了,甚至担心姊姊会不会想不开。傍晚时他又到警局报案,值勤的员警爱理不理地,懒洋洋地记下了资料说:“有事情会通知你。”章郸又想到淑萍会不会又遭了那**的毒手,於是向办案的员警询问。员警说淑萍唯一的线索就是白色刺青,他们问过酒馆的人,那晚人很多,但没有人知道谁有白色刺青。章郸此时对抓凶手根本没兴趣,在打听不到淑萍的消息後,只有怅然离开。
到了第三天,章郸的精神体力都快崩溃了。他已经连续两天两夜不吃不睡,实在撑不下去了。他开始怀疑,姊姊已经离开山城了,但他又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他上了离开绿春的列车,南南北北地来回好几趟,也毫无所获。淑萍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音讯全无。傍晚时他回到小洋楼。每次从公车站下车向小洋楼走去时,章郸都满怀希望能看到小洋楼开著灯,可是他每一次都失望。
连续三天的折磨,章郸的情绪也产生了极度的变化。他什麽样的情绪都出现过,焦虑,悔恨,恐惧,失望,现在连愤怒和怨恨也出现了。他开始恨淑萍,恨姊姊为什麽要这麽狠心对他。他也恨自己,为什麽要让姊姊离去。他也开始恨其他的人,山一,员警,和那个手腕上有白色刺青的王八蛋。他甚至也恨上帝,恨上帝为什麽要这麽残忍,要活生生地把他们拆散。
到了深夜,章郸正在楼上吃一些冷面包充饥,突然间一跳而起,飞快地冲下楼,连鞋都没穿,冲入下雨的夜色中,大叫“姊姊!姊姊!”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姊姊回来了,就在附近。可是屋外除了一片漆黑,什麽都没有。他一路狂奔到公车站,又狂奔回小洋楼,楼上楼下跑了好几回,还是没见到淑萍的踪影。可是他就是感觉姊姊就在附近。於是他又冲出了小洋楼,对著空旷的原野大喊:“姊姊,小郸错了,妳回来吧!妳要我做什麽我都答应妳!”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淑萍就是不现身。绝望之馀,一股怒气冲上心头,又对著原野大喊:“余淑萍,妳为什麽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麽,妳要这样惩罚我?”最後他拖著沉重的脚步回到小洋楼,艰难地爬上二楼,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床上,昏昏睡去。
他做梦了,梦见姊姊回来了,和他一起逛旧书摊,走长乐巷,上小砖楼,玩叮咛岛,最後再携手回小洋楼。姊姊对他温柔无比,上了小洋楼,将他放倒在床上,拿一件小棉被披在他身上,温柔地对他说:“姊姊要走了。”
章郸大惊,问淑萍为什麽又要离他而去,淑萍还是微笑地对他说:“天亮了!”
章郸一惊而醒,天已大亮。他猛然坐起,披在身上的小棉被滑了下来。他想到这小棉被是姊姊在梦里替他盖上的,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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