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那天已经是星期二了。
白云去人事科报到的时候才知道，她上班的日期是从她坐火车到达广州那天算起的，那个火车票和在招待所住的一星期的费用厂里也给报销了，算是差旅费。
那是公有制年代的福利，白云想早知道有这等好事就在家里歇一个星期再上班也不迟。
人事部的科长说你安排在中心检验室。
然后亲自带她过去，在另一栋楼的四楼，路上她跟白云说，检验室的主任姓马，个性很特别。
她用了“特别”这个字眼。
她还说要是他有什么不好的话给你听，你别当一回事就得了。
白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按道理，她一个新入职的员工，科长不该跟她说这个话，难道她暗示主任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吗？还是有什么复杂的人事争斗？
白云也没问，只说好。
见到主任，科长交接了一番就走了。
主任高大英俊，表情很酷，有着中年人的淡定，不古怪嘛。
他例行公事一样将白云介绍给其他同事，然后冷冷的说，你坐那个位置，先熟悉一下吧。
白云也没什么事情干，他也没让她跟谁熟悉，其他同事也没有谁来主动来熟悉她，所以她就拿一本书看。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多天。
那时候，白云的故事也在厂里流传着，说她怎么向厂长毛遂自荐进来的，来的时候带着男朋友来报到，那个男朋友说成是她成都带回来的。
因为秋原去厂里找过她好多次。
厂里规定外人是不可以进去的，所有访客来了就在楼下传达室说找谁，传达室通过内线电话通知人下来这样子。
传达室的人通常说，谁谁有人找。
第一次白云下来了，看见是他，扭头就走，也不告诉他自己找到住的地方，她说了不见面了。
等他再来白云根本就不下去，电话里跟传达室的人说让他走吧。
那值班阿姨说他不走啊，一直站着，怪可怜的。
白云的决绝有点过河拆桥的味道。
但情况是他毁约在先啊，白云觉得不能让他觉得有希望。
三番四次之后厂里的人就说他们大概是吹了。
白云也不能跟别人说当初他们只是假装的男女朋友，所以她只好让这个故事在江湖上讹传了。
这段时间白云也知道了马主任的故事，他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在海南岛当过知青，割过橡胶，后来又念了个成人大专，就是药物检验这个专业的，所以他算是内行的管理干部。
他的父母兄弟都在美国，靠着外汇过日子，厂里的人说他打着一份风流工，那份工资还不够他抽烟和养车的。
那时候什么工资水平呢，白云大学毕业，基本工资加上奖金月薪230元。主任年资高加上职务，也就三百多吧。
平时他抽万宝路和三个5，摩托车是进口的。
那时候多半人还是自行车一族，少数有摩托车的也是国产的嘉陵。
所以有一天他说买了一条锦鲤60块，养死了，白云吓一跳。
60块几天就没有了，那鱼还不能吃。
他说清平市场豆苗10块钱一斤，白云也吓一跳。
她心想，我们成都才一毛钱一斤，吃火锅的时候一大把一大把的随便放。
那时候白云已经说“我们成都”了。
她在成都的时候说自己是异乡人，现在，她跟人说，成都是故乡！
主任说早上摩托车压线了，罚款50块……
嗯，那份工资真是不够他零花的。
所以，所以他很优越，所以他酷，酷的同时还有理想，他很想把检验室搞好。
那时候厂里的原料完全没有检验的标准，全凭人工经验和肉眼判断。
这个环节由质检科和销售科负责，根本不经检验室这个流程，原料的好坏等级完全是人说了算，这其中的利益和猫腻就很清楚了。
一年后一夜之间这个厂的质检科长，销售科长和一个副厂长因为大金额受贿被刑事起诉，轰动了整个医药系统，这是后话了。
马主任一直致力将原料的检验质化量化的工作，所以他跟质检科和销售科就有了冲突，他冒犯人家的利益了。
检验室和这两个部门的不和也是全厂皆知的。
也许人家也找过他一起干，但他的优越感让他很清高，他不屑跟他们同流合污。
他也一直说要规范原料的检验。
白云来的时候他以为她是什么关系走后门进来的，也许他还以为是对立方派来的奸细，所以他没有好脸色给白云，所以人事科长跟她说了那些话。
她真是比窦娥还冤。
后来主任知道白云没有任何背景，她只是一个刚踏出校门不谙世事胸口一个勇字乱冲乱撞的小姑娘，他对她的态度就改观了。
在白云闲赋多天之后，有一天他跟白云说这个原料检验的现状是这样，我们得尽快让它规范化，拿出一个实验室的标准来。
他说原料的质量很重要，直接关系到产品的质量和药性，他说大会小会我也强调了很多次，潘厂长是支持的，现在你来了，你负责原料的部分。
检验室的架构原本分两个组：化学检验组和细菌检验组，各由一个组长负责。
主任说跟厂里申请多一个叫原料组，组长由你来当，组员呢，他说目前就你一个，我会协助你的。
也就是说白云是个光棍司令了。
这个光棍司令当月宣布当月生效，白云的工资单上比其他人多了十块钱的组长津贴。
为了这十块钱，就一斤豆苗的钱，那些干了多年的大叔大婶还很不服气。
后来，白云把检验剩下的原料，都是些好东西呢：蜜糖，川贝，花旗参，首乌，蛇胆……都分给了她们，按规定进了实验室的样品是不能返回车间的。
大妈们是现实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坏的心眼，她们开始对白云友善起来，开始接纳她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开始关心她一个异乡人的生活，甚至还有人提出给她去相亲的。
白云一直相信人和人之间真的存在缘分，广东话叫“人夹人缘”，就是很投缘的意思。
这个缘你没有办法解释，也不是说这个人有多好或多不好，总之就是投缘，白云跟主任也是。
开始，白云发觉检验室的同事对主任是敬畏的，尊敬又带一点畏惧。
办公室平日是安静的，白云在听了他的故事之后，也是尊敬的，但没有畏，一开始就没有。
或者她这是无知者无畏。
有一天，她发现给厂里提供外包装箱的是中山的一个箱包厂，他们通常上午十一点左右到，卸完货吃完饭一点多回去，周一到周六每天都来。
白云就想我可以坐这个顺风车回家啊。
她问过那司机和跟车的两小伙子，他们说没有问题，顺路的事嘛。
只是那个时间，那时候还不是双休日，如果白云要坐那个车，她就得提前半天走，回来当然也晚半天，她得跟主任商量一下。
但是他不是很严肃吗，不是不苟言笑吗，所以白云也来个官方的行文，她拿一张便笺，抬头写“主任大人台鉴”——
她说现在交通这么个情况，要是你允许我早半天走，晚半天来，我宁可用星期天的时间加班，她说我也不是每个星期都回家的。
白云当时的工作是制定原料的检验标准，标准出来之后要上报药检局，药检局做了重复性实验之后认为可行再用红头文件批复下来他们才能正式使用的。
所以白云的工作有一半的时间跟药检局打交道，工作时间也可以很机动，她需要做很多对比和重复性的实验，是完全可以用星期天的时间做的。
写完之后她就把便笺放在主任桌面，笑一笑，并不说话，然后就回到自己位置上。
主任的办公室跟检验室隔着一个玻璃门，白云坐的位置能看得到，她看见他拿起来看，然后笑了。
这就是白云要的效果，他并不是其他人说的那么古板嘛。
然后他进来跟白云说，你刚来，我不可能现在给你假条，这样吧，你这周先回家，跟珠姐说补休的假条以后补上。
珠姐就是化学检验的组长兼管考勤的，是个很厉害的阿姨，嘴巴尤其厉害，平时除了主任就她独大了，办公室的人都不敢招惹她的。
但是主任发话了她也没什么话好说，这个主任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白云觉得她很运气，第一份工作就碰上这个上司，他对白云算是很照顾的，或者他也觉得就一个外地人，稍稍照顾当是员工福利吧。
总之，自此之后白云回家的路径变得便捷，省时，还省钱。
以后的星期天，白云真的很努力加班，以厂为家了。
主任也不管她加多少，反正他每个月固定给她写上两天或三天的加班。
那时候，他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了，再后来是很铁的哥们。
工作上他教会白云很多，他说你平时就是负责原料的把关，成品半成品的检验你不必做，但是一定要懂。
他没有让那个老师傅带她，他自己亲自带，所以白云也当他是师傅了。
有一次他瓶瓶罐罐的示范给白云看，他做得认真，白云也学得认真。
他自己突然笑了，他说你看我像个江湖卖艺的。
原来他也有很风趣幽默的一面呢。
他对着他信任的人就很风趣，比如技术科的陈科长，陈科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跟他同学又一起当过知青，有时候会来他们实验室做点小实验，萃取什么的，需要借他们的蒸馏设备用。
等待的过程就开他的玩笑，也只有陈科长敢开他的玩笑，说他当年的趣事给大家听。
说他当年是穿着解放鞋，推着二十八寸的自行车把老婆娶过门的，说他“今时唔同往日咯”，就是说今非昔比了。
主任就很好脾气的笑。
